逝　水

三首回忆我在北京大学读书时的诗，献给我美丽的勇敢的爱自由的母校，敬祝百年华诞。

那是个倾斜的年代

一半是水，一半是火

那时，有许多未及开放的花朵

过早地枯萎

那时，正是我生命多梦的季节

但我的肩膀很瘦

我的生命如一粒

摇落山野的草籽

所幸有许多谦和博学的先生

把歌融入我们的歌声里

他们教我们思考和认识

这个广阔的世界

用十双耳朵、十双眼睛

倾听和寻找

用十副大脑、十副牙齿

分析和咀嚼

从甲骨碑石出发

理解东方和西方人类的精神与文明

从《诗经》的第一页出发

发现美

他们扶我们用一只脚

试探窗外世界的深度

我便认识了

哲学、道德、自由和真理

生活是艰辛和严肃的

有欢乐，更多是痛苦

常常要付出生命

只是到后来，我才

更深地懂得这一点

如今，我失却的那一半生命

已难寻觅人生

那些先生诚挚的声音

那眼镜后的微笑

那拂动的褪色的长衫和

那个时代明明灭灭的血光

常使我从梦中惊醒

图书馆，晚上

窗帘低垂着

第三排桌子

台灯和我在读书

等一个人

他来了，递过一本

《楚辞》，便匆匆离去

谁也没有看清他的脸

窗帘、桌子

甚至不眨眼的灯

暂时把疑问夹进《辞海》

我打开它，才意识到

屈子投水的涟漪

已平伏了两千年，如今

连悲愤和叹息也微茫了

却只见一个睿智的德国人

目光比霜刃更锋利

直穿透这书的封面和这个

令人窒息的黑夜

他蓬松的大胡子埋着的嘴唇

说：“一个幽灵在欧洲踟蹰着”

我翻动它粗糙的黄土纸

那颜色像一群饥寒交迫的奴隶

从欧洲迢迢跋涉而来

趟起的中国陕北的黄土

就这样，一个幽灵

来到北大图书馆

第三排桌子边，从这里

张望着我

张望着受难的中国和

这个扰攘的世界

愤怒又充满自信

我的耳边骤然响起

历史的暴风雨

抽打着无数面

从人们脊梁上升起的

鲜红的旗帜

我们把誓写在这里

像把剑挂在墙上

在人和世界之间

坚强如许，纯净如许

我们把誓写在这里

它是我们心中的树

让根深深地扎进大地

扎进滚沸的岩浆里

我们把誓写在这里

一个字是一颗钉子

拔出来可以见血

钉在墙上像钉进历史

我们把誓写在这里

一句话如一把烈火

让它烧红墙上的石头

烧毁黑夜和牢狱

我们把誓写在这里

那是我们从生命中

炼出的爱、炼出的恨

那是我们心跳的声音

是一支带泪的歌、带血的诗

让它面对世界、面对时代

去迎接

炽烈的太阳

怒吼的风暴

猛烈的雷雨